远山远水 -- 王婕

对慧心来说,二八年纪正是个玫瑰般的年华。她个子不高不矮,圆圆的脸、亮丽的眼睛里晃荡着两汪温馨的湖水。时常惬意地咬着上嘴唇,模样极洒脱的样子,总是让人眼前一亮。

就在她18岁生日的那天削发为尼,师父赐名为“慧心”,她平静地走入了佛门。寺门便隔开了一片远山远水,隔开了缤纷人生和灯红酒绿的生活。她从此心如静水,安心向佛。

上世纪的50年代,狮城到处呈现出一片反殖民地统治,要求独立的政治大风潮。生长在商贾之家的山凤,正值16岁的豆蔻芳华,迫切地追求时尚,又在学校接受着世界新潮的思想,使这个成绩优秀,思想进步的女学生,紧紧跟随着时代的巨轮,也像大哥大姐们一样走向街头,摇旗呐喊。那个年代,自由恋爱是非常时髦的事儿,尤其当时的进步青年,无不纷纷起来反对门当户对的封建思想;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”更是山凤坚决反对的。

天有不测风云,山凤的父亲因经营不当,生意失败,面临破产。某个星期天,父亲眼含泪水地告诉她,已把她许配给新加坡河畔米商“永泰号”的大少爷为妻。山凤怎么跟父亲讲潮流,摆事实都无效,最后她只得哭闹加寻死,父亲也狠下一条心,跪求她救救全家。

从此,山凤这个新潮女学生,就过上前呼后拥,衣来伸手、饭来张口的少奶奶生活。捆绑的婚姻总是不幸的,可世上的许多好事背后,总会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内幕。山凤的父亲急于救自己,接受了米商一笔厚重的聘金,使全家渡过破产的厄运。原来,米商的大少爷长年多病,这次眼看就不行了,请人算命说得冲喜才能躲过一劫,米商就托人找山凤的父亲促成了此事。结婚刚刚半年,丈夫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,撤手尘寰,留下有了身孕的山凤和克夫的恶名。

山凤十月怀胎,顺利产下一个男孩,这段不如意的盲婚,让山凤心力交瘁,也打破了她的所有梦想。看着襁褓中的婴儿,又觉得欲死不能。在新春的凌晨时分,趁着家人还沉醉在睡梦中,她把心一横,在孩子的额头处流着泪亲吻个够,还是丢下了只有20天的娇儿,奔向码头,搭上一艘开往中国的客轮,毅然地去追求她的理想 。

上世纪50年代的中国,百业待兴,到处是一片建国热潮,更是风起云涌的新思潮新时代的开始。山凤到了上海,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,她不知道何处才能寻找到自己的梦想。人生地不熟,上海话她更是难听懂,日子一天天过去,袋内的盘缠一天比一天少,对山凤这个从来不知道如何赚钱的人来说,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?

再说,那时的中国,工作和生活都是计划性质的,哪里也不接收一个无户口无证件的外国人,直到她身无分文也没有找到一份能实现理想和抱负的工作,她已经三天没吃饭了,饿得晕倒在路边,是办事的一位尼师发现并救了她,等她完全清醒后,尼师问她愿不愿跟自己到庵堂借宿,她同意了。

在庵堂时,虽然当时香火清淡,要自营生计,对于山凤来说这样更踏实些,特别是每天伴着是暮豉晨钟,佛号、经文长呜,使得心力交瘁没有回路的山凤有了安全感。由于她聪明有知识,庵堂里老尼师们要么不识字要么识字不多,总是请她领诵经文。在尼师们的慈悲关怀和照顾下,使这个倍受磨难无家可归的女子感觉到特别温暖,有了家的感受,她哭着对佛祖跪下,心里也产生了出家之念。想想自己的遭遇和经历,如果不是佛祖相救,哪里还有自己的命啊,山凤决定剃度,落发为尼,师父为她起法名为“智能”。

物换星移,50年,1万8250天,日头在脚尖处滚来荡去,诵经无数本,度人无数个。智能总是隐隐感到还有一根丝线怎么也扯不断,哪怕是正诵经时也会心里一颤,安睡的深夜更有猛然惊醒的时候,她骂自己不能完全溶入到佛经法海里,无法达到六根清净境界,度得了别人却度不了自已,怎么能解脱,真是愧对我佛!

狮城的今天,已经是佛法普及,崇佛爱教的高尚氛围,年莲自幼崇尚佛教也在情理之中。聪明好学的小慧心,虽然刚出家一年多,却深得了悟师父的疼爱。聪明伶俐的小慧心不但好学上进,还有着对经书一点即通,不用讲说自能悟透的聪慧劲,了悟师父觉得她是可塑之才,希望她能继承佛法,发扬光大佛教的后继者,了悟更明白未来终归是青年人的。作为她的剃度师父了悟,为了培养慧心成为新一代有智慧的佛法传递者,决定送她到成都“尼众佛学院” 学习,这也是慧心的渴望和追求。到学院报道前,了悟师父带慧心到中国的西安、成都、重庆等地进行了佛法交流,让慧心进一步了解内地的佛教发展和为佛者的品行。

尼众佛学院的新院长公事外出,只得请出老院长智能法师,由她亲自接待了来自异国他乡的同修,办理完慧心的入学手续,她们又小范围地进行了一次佛法交流。智能法师渊博的佛理知识和她对佛教独特的悟解,让来访者禁不住赞叹和佩服。了悟法师不由得问起了高龄的智能尼师之出家之路,智能法师淡淡一笑,说:“50年前,我也是新加坡人,今天所以这么高兴,是因为见到家乡同修了。”

想起50年前的那段辛酸往事,她犹豫一下,还是决定说出来。于是,她向了悟师父询问,知不知道上世纪新加坡河畔的米商“永泰号”和后人之事。小慧心只默默地听着,两眼却不停地打转,当智能法师讲完她的故事,小慧心早已泪流满脸,了悟法师还以为慧心是被故事所感动,安慰的话才说了两句,小慧心却泣不成声了,两位法师都被慧心的哭声吓着了,不明白小慧心泪流满脸,只见她走到智能法师跟前“嗵”一声跪下,痛声地喊了一声:“师父”,接着又叫一声“奶奶”。

智能尼师和了悟师父都很惊奇,智能法师不由得拿眼神询问了悟师父。慧心突然其来有失出家人的举动,了悟师父正要发话责备时,慧心却固执地再叫,智能法师冷静地问:“同是出家供佛人,叫师父就行了,怎么叫起了奶奶?虽然论年龄我是奶奶辈份,出家人哪能用俗家之称?”

慧心说:“我俗家名字叫年莲,父亲说你是在一个晚上,趁大家不注意时走的,父亲成人后,才知道当年你是在盲婚哑嫁的情况下被迫嫁给早逝的爷爷。父亲成家后更思念您,他到现在还无时都在打听您老人家的踪迹,为了纪念您,就给我起名叫年莲,意思是可怜您过年时没了家。听说您当年不但人漂亮,还是学校的高才生,是老一辈先祖害了您的一生,不,应该说是那个时代毁了您的前程,才迫使你丢儿弃家,其实我们都认为您早已不在人世了,因为家里这么多年都没寻到您的一点儿音讯。父亲猜您可能在中国内地了,这次师父送我来内地求学,父亲特意到庵堂嘱咐我,要尽最大努力查寻一下您的足迹,没想到我刚到内地,佛祖就如此安排,真是我佛的大慈悲!”

智能法师揉了揉花镜片后的一双眼睛,怎么也不肯相信,但事实确实如此,她也早已老泪纵横。她哆嗦着嘴好久好久才问:“你真的是我的孙女吗?你让我如何相信?这么多年了,我以为我早已脱离尘世,与那个让我盲婚哑嫁的家族没关系了,怎么还会有人记得我,你竟然也在18岁出家,难道他们对你不好吗?”

“新加坡是一个信仰自由的地区,父母都很疼爱我,我是自愿出家的,我出家后的法名是慧心,按俗家称呼我应该是您的亲孙女。我从小就很喜欢读经书,13岁时天天晚上起来打坐,也许是我与佛有缘吧,冥冥之中,佛祖引领着我一路走来,终于走到您的面前。再说,时代不同了,我该走我自己的路,相信您不会反对我出家吧!”

智能不再颤抖,喃喃呓语:“我怎么会反对呢!我18岁被他们逼得无路,只得走上弃儿舍家,甚至想过一死了之,是我佛慈悲,救我出苦海,又引我入佛门,不然,哪里还有我?”

一夜无眠,智能法师终于彻底的走出了那段难忘的历史,放下一个母亲对儿子愧疚的沉重包袱。半个世纪的煎熬,终于让她能够释怀了,过去的种种往事,都在瞬间完全放下,一切的一切,倾刻间化做了远山远水。

法师望着巨大庄严的佛陀圣像,双掌合十,缓缓地拜下去,喃喃自语道:“社会就像大海一样,大海里的波涛,不管起多大的波澜,不论有多汹涌的浪花,浪也好,波也罢,归根结底,它们都是水,千川万流又终要归于大海啊。”

我们与佛有缘,这更是我佛的大慈悲!